梅贻琦的选择
1948年秋季,国民党在内战中不断吃败仗,经济崩溃,政治紊乱,人心不稳,全面溃败的迹象开始显现。1948年11月,从昆明回迁到北平的清华大学又面临一次南迁的选择。教育部计划将平津等地著名学府南迁,并“抢救”教授。清华为此专门召开教授会议讨论迁校问题,结果决定,不予考虑。这一抉择的做出,梅贻琦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据吴泽霖的回忆:
国民党破坏了华北的安宁,战云日益濒近古都,校内政治斗争也随之日趋激烈。关于学校的方向以及由此引起的迁校或护校等原则性问题,梅先生根据一贯的务实精神……在不断探测教授会、评议会、校务委员会上的意向,并个别征询各种有代表性人士的意见后,作出了学校不再南迁的决定……力图使学校教育少受时局的影响,其苦心孤诣、始终不渝的精神是值得称道的。
吴泽霖所说,是清华的意见。
梅贻琦在清华大学面临的棘手难题,是怎样让大学教育少受时局的影响。在波涛汹涌的时代巨浪中,这位清华的舵手,如何把握住方向,早在抗战胜利之后就已经预料到现在的景况。
1945年10月28日,梅贻琦赴章矛尘(章廷谦)之约,同座有傅斯年、杨振声、樊际昌、钱端升、周炳琳、汤用彤,皆北大同人。大家在饭局谈论时局以及学校将来的问题,谈的非常热烈。受所谈问题的影响,这天,梅贻琦在日记中写道:“盖倘国共问题不得解决,则校内师生意见将更分歧,而负责者欲于此情况中维持局面,实大难事。民主自由果将如何解释?学术自由又将如何保持?使人忧惶!深盼短期内得有解决,反而非但数月之内,数年之内将无真正教育可言也!”
如今,梅贻琦的忧虑变为现实。更为严峻的是,梅贻琦在作出清华大学不予南迁的决定后,他个人究竟如何选择。向左走,还是向右走,这是每一位大学教授必须作出的人生抉择。
此时的梅贻琦更加沉默寡言,外表的平静并不意味着内心的平静。
梅贻琦若想要留下来,自然有充足的理由。在清华的历次学潮中,他不分背景和党派,学生只要遭到危险,就毫不犹豫地予以保护,这并不仅仅是校长保护学生的一种本能。对待教师,也是这样,具有“吴晗托夫”雅号的吴晗的党派背景他是清清楚楚的,但当他知道国民党要对其进行“管教管教”时,立即让教务长吴泽霖通知吴离开清华园;在动辄逮捕进步师生的当局下,他甚至有时还主动找到共产党地下干部问:“你们的人都躲得怎样了?”这显然不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做法。
在走还是留的十字路口,我们无从得知他的内心,是不是经过了犹豫彷徨,是不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但从其所作所为中,可以判断,梅贻琦选择了“出走”。
清华校史专家黄延复对梅贻琦出走的心理动机,当属知人论世之言。梅贻琦在美国留学和生活多年,他接受的教育和形成的价值理念,促使他在改朝换代的易辙之时,一走了之。这一走,是生死离别,他再也没有回到清华大学,再也没有回到“生斯长斯,吾爱吾庐”的故国家园。梅贻琦的出走,显然是政治行为,更是意味深长的文化行为。他的出走,有一个参照。和胡适同机离开北平的有陈寅恪,陈走到广州就不再走,他的想法和吴宓的想法是一致的,吴宓说:“我不愿逃到台湾去,依附美国。‘父母之邦,不可弃也!’”而和梅贻琦同机离开北平的杨武之,留在了上海,尽管他的儿子杨振宁在美国留学。去留之间,有多少学者背井离乡,有多少家庭生离死别!历史的大潮中,个人不论做出怎样的选择,命运都因此而改写。
1950年春起,梅贻琦飞抵纽约。1955年以前,他一直住在纽约。1950年起,他就出任了华美协进社(ChinaInstituteinAmerica)的常务董事,继续保管着清华基金。
梅贻琦在美国,会不会有寂寞和孤单的感觉?人在美国,他会回来吗?据吴泽霖回忆,北京解放初期,周恩来总理在协和医院礼堂对北大、清华两校教授们的一次讲话时曾说:“梅贻琦先生可以回来嘛,他没有做过对我们不利的事。”梅贻琦曾对清华在美国留学的学子表态:“你们回去我赞成,但我自己还想在外面看看再说。”
1954年,梅贻琦的公子梅祖彦早已在美国完成留学,决定返回大陆。从对待梅祖彦回国这件事中,可以隐隐觉察出梅贻琦的内心想法:
父亲知道我和一些同学也在策划远行,他虽未动声色,但仍显得出心中的焦虑,后来还是重视了我自己选择的志愿,只在为人处世的道理上,对我做了规劝,而对我的行动给予默许。我到法国后遇到一些旅程上的困难,父亲让我看望当时的驻法大使段茂澜先生(清华老校友),希望我能听听他的意见,或许能改变我的决定。我当时已经决心已定,没有去见段大使。我回到北京后两年,父亲即长住台湾,没有给我写信,但从我母亲由美国的来信中,知道他听到我回到清华母校任教后感到欣慰,对我在新环境中的适应情况很为关心。
梅祖彦的这段回忆,有一个细节,是梅贻琦到台湾后,“没有给我写信”,用心良苦。梅祖彦文说梅贻琦两年后长住台湾,不准确。观望之后,梅贻琦于1955年11月由美国去台湾,用清华基金筹办“清华原子科学研究所”(后扩展为新竹清华大学)。从空间的距离上来看,梅贻琦去了台湾,离大陆更近了,而事实上,离大陆更远了。
民国时期,国家动荡不安,民族蒙难,战争频仍,梅贻琦代表了民国学者的风度,他的成就代表了民国时期大学教育所能达到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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