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确是要承担责任的。但我们从事高等教育的人需要首先搞清楚,我们为了什么去承担责任。人们要求我们报告毕业率、研究生院的入学统计数字、标准考试的分数,目的是为了在大学评价中提高“附加值”,人们要看研究经费有多少,教师出版和发表论著的数量是多少。但这些硬性指标本身并不能说明所取得的成就,更不要提大学所渴望达到的目标了。虽然了解上述指标很重要,它们也可以说明我们事业中的一些特别的内容,但我们的目的要远比这些宏大得多。因此,要解释我们的责任感,也更加困难。
那么,让我斗胆提出一个定义来吧。一所大学的精神所在,是它要特别对历史和未来负责——而不完全或哪怕是主要对现在负责。大学关乎学问,影响终身的学问,将传统传承千年的学问,创造未来的学问。一所大学,既要回头看,也要向前看,其看的方法必须——也应该——与大众当下所关心的或是所要求的相对立。大学是要对永恒做出承诺。
——引自哈佛大学校长德鲁·福斯特就职演讲 郭英剑译
校长这把交椅
两个多月前,10月12日,美国哈佛大学举行典礼,刚刚度过自己60岁生日的女历史学家德鲁·福斯特(Drew Faust)正式就任校长。来自美国国内和世界各地大学的220位代表参加了就职典礼,其中也包括中国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浙江大学和香港大学等校的代表。
历史学教授西德尼·维尔巴(Sidney Verba)在代表哈佛教师发言时说:“我从未见到过教师们如此团结一致,他们是来欢迎新校长的。”前来祝贺的还有宾夕法尼亚大学女校长艾美·古特曼(Amy Gutmann),福斯特在到哈佛之前,曾长期在宾大工作。古特曼的开篇就引来一片笑声,她说:“我们现在都是历史变革的见证者。371年来,哈佛第一次选择了一位南方人和一位女人。”92岁的非裔美国历史学家约翰·弗兰克林(John Hope Franklin)在讲话中说,他深信福斯特的领导能力,但他又补充道,他期望着她回到历史学家中的那一天。
就职典礼最吸引人的地方,是演绎了哈佛最初的礼仪:哈佛所搜集的古代银器、钥匙和印章,早期的学校记录,当然还有那把庄严的“校长椅”。当詹姆斯·豪顿(James R.Houghton )陪同福斯特走向这把象征性的座椅时,他说,“有传言说,这可是现世中最不舒服的一把椅子。”
此言不虚,因为有前车之鉴。福斯特的前任就是从这把最不舒服的椅子上摔下来的。
2005年1月14日,上任才3年半的哈佛大学校长劳伦斯·萨默斯(Lawrence Summers)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发言称,男女天生有别,是导致女性在科学与工程领域难以像男性那样做出突出成就的原因之一。
此言一出,在美国学术界激起强烈反响,谴责之声不绝于耳。再经过全美各大媒体的渲染,萨默斯无力招架。这位心直口快、口无遮拦同时态度强硬、坚持己见的铁腕校长,不得不数次公开道歉,不断与哈佛的教工、学生座谈,当面诚恳致歉表示认错。但众人依旧不依不饶。人们检视了他执政以来针对女性与少数族裔的方针政策后,要求他下台的呼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2006年2月21日,萨默斯在四面楚歌之中,黯然宣布辞职,从而成为哈佛历史上任期最短的一位校长。
哈佛大学开始寻找一位新校长。直到2007年2月,校方宣布,将任命德鲁·福斯特为第28任校长。7月1日,福斯特走马上任,成为哈佛大学历史上的第一位女校长。不仅如此,她还是第一个非哈佛毕业生担任哈佛校长的人。
福斯特1968年毕业于Bryn Mawr学院,1971年和1975年分别获得宾夕法尼亚大学硕士和博士学位。之后,她在宾大工作了25年,1984年成为教授。她的研究领域主要是南北战争和美国西部历史。2001年1月起,她到哈佛大学创办 Radcliffe 研究院(Radcliffe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任首任院长。早在1994年,她就当选了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
哈佛大学校长招聘委员会委员、伯克利加州大学教授Susan L.Graham这样评价福斯特:她是一位“眼望未来的历史学家”。
老校长的信和新校长的话
福斯特在就职演讲中给人们讲述了一个故事。
她说,就在不久前,她收到一个深黄褐色的信封,是1951年由哈佛大学的第23任校长詹姆斯·柯南特(James B.Conant)委托哈佛档案馆保存下来的。老校长留言说,要请下一世纪开始时的哈佛校长打开它。里面是一封不同寻常的信。柯南特在信中说,时局使他担心第三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这将“很有可能使我们所居住的城市包括剑桥在内遭到破坏”。但是,当他想象哈佛的未来时,还是抱有坚定的信念。他写道,如果“厄运的预言”证明了是错的,如果有一位哈佛校长能活着读到这封信,他相信,收到这封信的校长,一定会“带领一个比我荣幸地执掌时更加繁荣、更有影响的大学……(哈佛)将坚持学术自由、容忍异端的传统,我确信是如此”。
福斯特从这封信中接过了历史。作为校长,她还要面对未来,面对这所世界顶尖大学的未来。
就职典礼,是一位校长声明和阐述个人思想及治校理念、方针、政策的绝佳机会。但福斯特却说,她并不想在此罗列一些具体的规划或是计划,而是想在更大的层面上去谈高等教育的未来。她说:“现在是哈佛以及像哈佛这类大学去思考的时候了,在这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中,我们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福斯特说,美国人对高等教育有一种焦虑感,可谓爱恨交集,但这其中最深层的问题却是,大家对大学缺乏了解,对大学是什么和大学应该做什么并未达成共识。公众要求大学担负起责任来,但是,要大学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却又模糊不清。
她认为,大学是要承担责任,但从事高等教育的人需要首先搞清楚为了什么去承担责任。“想要说服一个国家或是世界去尊重——不要说去支持了——那些致力于挑战社会最根本思维设定的努力,这很不容易。但这,恰恰就是我们的责任:我们既要去解释我们的目的,也要很好地去达到我们的目的,这就是我们这些大学在这个新的世纪生存和繁荣的价值所在。”
“我们需要更好地去理解和推进大学的目的。不单单是向总持批评立场的公众加以解释,更要为了我们自身的价值而坚持自我。我们必须要付诸行动,不仅是作为学生和教工、历史学家和计算机科学家、律师和医生、语言学家和社会学家,更是作为大学中的成员,我们对这个思想共同体负有责任。”福斯特说。
在谈到大学精神的时候,她说:“一所大学的精神所在,是它要特别对历史和未来负责——而不完全或哪怕是主要对现在负责。一所大学,既要回头看,也要向前看,其看的方法必须——也应该——与大众当下所关心的或是所要求的相对立。”
那么,在明确了大学精神之后,就应该知道大学是干什么的了。福斯特说,作为人类,我们需要寻找意义。“我们努力去理解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原因何在。对许多人来说,四年的大学生活不过是允许自己去自由自在地探索这类根本问题的一个插曲。但对意义的寻找,是没有尽头的探索,它在不断地阐释,不断地干扰和重新阐释现状,不断地在看,从不会满足于已有的发现。事实上,这就是所有学问的真谛,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概莫能外。因此,它也就成为‘大学是干什么的’之核心所在了。”
哈佛的启示
看福斯特的演讲,我想到的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是:像哈佛大学这样已经办了371年的大学,还在思考大学是什么、大学应该做什么,那,我们中国的大学应该怎么办?
首先,中国的大学更应该思考一下大学是个什么地方,大学应该做什么。
当代中国,一个难以回避的现象是,教育的功利性太强,太浮躁。有人说,中国教育功利的背后是整个制度的功利,而教育浮躁的背后是整个社会的浮躁。这话不假,但是否也应该反问一句:在这样的大环境中,大学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用福斯特的话来说就是,大学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呢?
我总觉得,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在一所大学的一定时期内,时任校长的水平高低,基本上就决定了这所大学的水平高低。当今社会,特别是在知识界,有个特别有意思的现象,大家喜欢谈西南联大,喜欢谈蔡元培时代的北京大学、梅贻琦时代的清华大学,谈起来是津津乐道、乐此不疲。这方面的书籍和文章很多,且还在源源不断地出。那个时代的大学校长以其博大胸怀和对中国教育的卓越贡献为后人所怀念,这我能理解,但我在想的一个问题是:现如今的中国高等教育、中国大学所处的大环境,比民国时期要好,但为什么我们就出不了当代的蔡元培和梅贻琦呢?
看看近几年举办的“中外大学校长论坛”,只要谈到中国大学的问题与弊端,大家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但基本上见不到深刻自省的,更难见到愿意去尝试着做些什么以改变现状的。未来的中国大学应该是个什么样或者说应该做什么?福斯特的话对我们会有启发:需要更好地去理解和推进大学的目的,因为,我们对这个思想共同体负有责任。
接下来我们要问的就是,大学的精神是什么?
福斯特说,一所大学,要与“大众当下所关心的或是所要求的相对立”。这话对当今的中国高等教育,应该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
虽然我对当今中国的大学会不会去思考人类生存的意义、学问的真谛这类问题持相对悲观的态度,但我还是希望当代中国的大学能够保持其最基本的尊严,维护其最起码的底线。近20年来,中国的高校“升本”、“改大学”成风,但毫不客气地讲,大学越来越成了职业技术学院。不仅经、法、商、工、农、医等学科在强调实用性,就连人文学科都在强调其实用性,“有用”与“无用”似乎成了衡量学科的标准。如此一来,我们的高校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学习知识与技能的地方,办学的目的无非就是使学生将来成为有用的专才,服务于社会的某一职业,谋求自己的生存。在这样的大学,鲜见大学精神之存在,也就不奇怪了。
应该牢记的是:大学是思想交集的场所,是培养人的地方。大学若是随波逐流,大学精神将会荡然无存,大学也将丧失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进一步追问,大学乃至高等教育的使命是什么?
哈佛大学虽为世界顶尖大学,也有其苦恼。福斯特在演讲中说:“人们要求我们报告毕业率、研究生院的入学统计数字、标准考试的分数,目的是为了在大学评价中提高‘附加值’,人们要看研究经费有多少,教师出版和发表论著的数量是多少。”
目前,《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周刊的“美国大学排名”,对美国大学形成的冲击波越来越大,包括哈佛大学在内的所有大学都受其影响,无法回避。根据此项“大学排名”,普林斯顿大学已取代哈佛,连续7年在全美大学排名中名列第一。
但即便在这种情况下,新上任的哈佛校长依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她说:“这些硬性指标本身并不能说明所取得的成就,更不要提大学所渴望达到的目标了。虽然了解上述指标很重要,它们也可以说明我们事业中的一些特别的内容,但我们的目的要远比这些宏大得多。”
看当今中国的情况,虽然大学排名的冲击还没有那么大,但其他问题带给高等教育的冲击,比起美国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美国高等教育所遇到的问题我们都有,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而且,我们所遇到的很多问题,甚至要比美国更严重。面对困难,如何去思考大学的功能乃至高等教育的功能,是至关重要的。
让我们再来听听福斯特的说法吧。“就其本质而言,大学培育的是一种变化的文化甚至是无法控制的文化。这是大学为未来承担责任的核心。教育、研究、教学常常都是有关变化的——当人们学习时,它改变了个人;当我们的疑问改变了我们对世界的看法时,它改变了世界;当我们的知识运用到了政策之中时,它改变了社会。”
就是这样,是大学改变社会,而不是社会改变大学!这就是大学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