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教育:在“学术研究”与“人文养育”之间
——专访陈平原教授
编者按:北京大学出版社新近推出了陈平原教授的专著《作为学科的文学史(增订本)》。该书共十二章,凡四十四万字,集中讨论了过去百余年间“文学史”学科在现代中国的生存处境与发展前景。与五年前的初版相比,增订本裁撤了一章旧制,补充了三篇新作,并且增添了副题——“文学教育的方法、途径及境界”,使得全书的问题意识更为显豁。“文学”如何“教育”一直是陈平原教授关注的核心议题。其研究不仅指向历史,对于当下学界、媒体与普通大众热议的“文学教育”话题,也有独到回应。有鉴于此,本报特刊发陈平原教授专访,以飨读者。
教书是良心活,任何外在的评价尺度, 都无法准确丈量
李浴洋(以下简称李):陈老师,您好。从您早年治小说史开始,“文学史”问题就在您的关注范围之内。在您已经出版的《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文学史的形成与建构》、《当代中国人文观察》、《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与《假如没有“文学史”》等著作以及关于大学问题的若干专书中,都有您对于“文学史”学科的思考与论述。但您这次明确提出从“文学教育”的角度入手,考察过去百余年间“文学史”学科在现代中国的“起承转合”与“利弊得失”,甚至以此作为一条展开叙述与讨论的主线。请问您如何看待两者关系,以及为何认为唯有在“教育”的视野中才能更好地理解“文学”在现代中国的位置、功能、境遇与命运?
陈平原(以下简称陈):在很多人眼中,你是中文系教授,尽心尽力讲好或写好“文学史”,那是天经地义的。这么做没错,且容易出成果,获得学界的承认。但为什么“文学史”成为现代中国“文学教育”的重心,“从来如此,便对么”?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尝试过小说史、散文史的写作,也取得一定的成绩。后来分心研究学术史,最近十年则主要关注大学问题。这样一来,我心目中的“文学史”,既是著述体例,也是课程设置,还是知识体系,乃至某种意义上的意识形态。这四者之间互相纠葛,牵一发而动全身。
关心“文学史”在现代中国的生存处境及发展前景,那是因为我认定,此乃现代学术的一个重要装置,虽很有效,但非万能,有必要在知识考古的视野中,讨论其前世今生。之所以从教育的角度,那是因为,西学东渐以及现代学制的建立,对于“文学史”学科的引进及推广起决定性作用。说好说坏,都必须抓住这个牛鼻子。
我多次说过,进入现代社会,合理化与专业性成为不可抗拒的世界潮流;“文学”作为一个“学科”,逐渐被建设成为独立自足的专业领域。最直接的表现便是,文学教育的重心,由技能训练的“词章之学”,转为知识积累的“文学史”。如此转折,并不取决于个别文人学者的审美趣味,而是整个中国现代化进程决定的。“文学史”作为一种知识体系,在表达民族意识、凝聚民族精神,以及吸取异文化、融入“世界文学”进程方面,曾发挥巨大作用。至于本国文学精华的表彰以及文学技法的承传,反而不是其最重要的功能。
以“文学教育的方法、途径及境界”作为此书的副题,目的是表明,我讨论“文学史”的功过得失,主要是将其作为文学教育的一种,而不是史学研究的一翼。在我看来,“学术研究”与“人文养育”是有很大差异的,后者需要考虑“传道授业解惑”,而不仅仅是“突破禁区”或“填补空白”。
李:您在书中自陈“最有心得的”部分,是“对于‘文学课堂’的发掘与表彰”。的确,与学界既往讨论“文学教育”问题时大都围绕前人著述与时贤言议做出判断不同,您似乎更为在意的是实践层面的经验教训。不仅在《“文学”如何“教育”——关于“文学课堂”的追怀、重构与阐释》这篇长文中,您钩沉与考辨了二十世纪中国的九个“文学课堂”,在全书其他各章中,您也多能关注到这一视角。请问您为何会将原本在思想史与学术史的框架中很少被认真对待的“文学课堂”作为自己的主要考察对象?
陈:某种意义上,教育是一种“有情的事业”。一个好教授,除了要有专深的著述,还得能站稳讲台。不一定每节课都口吐莲花,但起码得用心经营你的课堂。我多次说过,教书是良心活,你用心不用心,只有自己以及自己的学生知道,任何外在的评价尺度,都无法准确丈量。当下中国的评鉴制度,科研成果是硬指标,教学则软塌塌,只要不缺课就行了。因此,越来越多的教授,研究时专心致志,教学则敷衍了事。可对于一代代从校园里走出去的老学生来说,最值得追忆的,其实是课堂上那些生龙活虎、神采奕奕的教授身影。
我努力钩稽并表彰一百年间诸多妙趣横生的文学课堂,是想证明,那些随风飘逝的声音在学术史上的意义,一点不比专业著述逊色。这既是历史研究,也是现实关怀。其实,关注“声音”是我的另一个研究兴趣,比如,关于“演说”,我发表过《有声的中国——“演说”与近现代中国文章变革》等专业论文。
学养深厚且善于表达的教授,
即便考据,也能讲得引人入胜
李:在传统中国,“文学”是每个读书人必备的知识、技艺与修养,并不需要专门“教育”。但进入专业化时代以后则不然。在历史转型过程中,“文学教育”面临的最大困难与挑战是什么?
陈: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文学教育,但宗旨及途径很不一样。在传统书院中,“诗文”乃所有读书人都必须修习的课程;至于小说戏曲,则不登大雅之堂。现代中国大学将“文学”作为一个专业,设置了相关的院系及科目。此举使一小部分人得以专心致志地研究“文学”,与此相对应的,则是很多读书人从此远离“文学”。这一文学专业化的大趋势,乃中国现代化进程的组成部分,不以个人好恶为转移。
《汉语大词典》中“文学”一词,分列十种不同含义,第一孔门四科之一,第二儒家学说,第三文章经籍,第四儒生,第五学校,第六文才等。今人所理解的以诗文小说戏剧为主体的“文学”,那是晚清以降才逐步形成的共识。“文学”的概念一直在演变,这一点,中外都一样。《不列颠百科全书》是这样界说“Literature”(文学)的:“用文字记录下来的作品的总称。常指凭作者的想象写成的诗和散文,可依作者的意图以及写作的完美程度而区分优劣。文学有各种不同的分类法,可按语言或国别分,亦可按历史时期、体裁或题材分。”这里不说在晚清读书人眼中,“文学”本身就是“教育”,也不说这四大文类(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到底是如何形成的,单讲现代中国大学建立起来后,作为一个院系,“文学”的学科边界、教学旨趣、培养目标、研究方法等,怎样逐渐地自我完善。
时至今日,公开质疑“文学(评论、教学、研究)”算不算学问,已经不多了,但还不时会碰到这样的提问:你们中文系教授是不是都在写小说?我想强调的是,大学校园里的文学教育,其工作目标主要不是培养作家——能出大作家,那最好,没有,也无所谓。不是办作家班,而是养成热爱文学的风气,以及欣赏文学的能力。这样来看待校园里各种层次的“文学”——包括科系设置、课程选择,以及社团活动等,会有比较通达的见解。
李:与其他学科的教育相比,“文学课堂”的独特魅力与独到价值何在?
陈:“文学”作为一种知识,兼及经验、修养、技能与情怀,确实有其特殊性;讲授“文学”的课堂,本该比其他课堂更具趣味性与观赏性,可实际上并非如此。教授不是演员,不要求你一上讲台便手舞足蹈或表情丰富;学养深厚且善于表达的教授,即便考据,也能讲得引人入胜。鲁迅的借题发挥,顾随的天马行空,以及朱自清的按部就班、台静农的沉潜木讷,风格迥异,但同样获得听众的爱戴与追怀。我们喜欢说“因材施教”,似乎只要明白学生的趣味与能力,你想怎么教就能怎么教;其实并非如此。教授的学养与性情不同,只能要求他用心准备,在课堂上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家才华。因此,教育中的“因材/才施教”,既指向学生的资质,也指向教授的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