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时下针对中学生的阅读指导,不少中学教师都深感不满,尤其在新课标新理念的大背景下。主要反映在几个层面上——最表面的是“缺席”:教师从观念上就不重视,没有把指导学生学会读书、引导学生阅读他们应该读的好书当作自己的责任,根本没有进行任何形式的阅读指导,甚至反对学生阅读“课外书”、“闲书”。其次是“缺招”,即理念上认可阅读对学生成长的重要影响和不可替代性,但实际上基本处于无为状态,既不了解学生的阅读需求和困惑,也缺少可操作的指导方法,难以进行有思考、有具体策略、有效果的阅读指导。最深层的问题是“缺品”:即重视阅读,也有一定阅读指导,但品位不高,可持续性较差,离提高素质和应对考试的“双赢”效果较远。 本报“读书周刊”开展的阅读指导讨论,引起了全国各地教师读者的热情关注和积极参与,他们纷纷来稿来电各抒己见。其中武汉市洪山高级中学的吴平安老师,对中学生阅读问题的观察和研究很具代表性,是来自一线的可贵的思考。近日,就阅读指导的“三缺”状态、原因和出路,记者对他进行了一次访谈。 记者 :在您看来,针对中学生的阅读指导,“缺席”情况有多严重? 吴 :本着“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朴素信条,我委托我校“后浪”文学社长杨森同学在文学社及高二(3)班进行了一次课外阅读现状的调查,并制定了一份热门书刊的“排行榜”。这一完全由学生组织学生参与的调查活动,可信度应该是不用怀疑的,我对您提出的具体问题的回答,就建立在这份“排行榜”的基础上。 小说类:1.《幻城》2.《梦里花落知多少》3.《左手倒影右手年华》4.《三重门》5.《零下一度》6.《像少年啦飞驰》7.《哈利·波特》杂志类:8.《读者》9.《意林》10.《青年文摘》11.《萌芽》12.《心灵鸡汤》13.《思维与智慧》14.《英语广场》15.《科幻世界》16.《当代歌坛》漫画类:17.《人形电脑天使心》18.《NANA》19.《棋魂》20.《太夜叉》21.《漫友》22.《通灵王》以我们学校为例,我校是武汉市、湖北省首批通过的市级、省级示范高中之一,其教师主体多来自从湖北省各市县一中经严格考核后引进的骨干教师、在办学水平省级督导评估中,给予了“师资力量全省第一流”的评价。然而,即便如此,教师对学生的阅读指导仍很不到位,很不得力,很不理想。说100%的缺席未免言之过甚,但缺席的比例是相当高的。 记者 :您的这次小调查和记者在北京、上海、山东、广西等地的调研结果很相似,比如北师大附中的梁原草老师也认为缺席比例在90%以上。您认为主要原因是什么呢? 吴 :这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了,因为它牵扯到诸多方面的问题。比如,从现行教育体制特别是招生机制的制约来说,高校的扩招非但没有缓解升学竞争,家长与社会对上重点大学、名牌大学的期望值,使得竞争更趋激烈,升学率尤其是上重点上名校的人数,永远是各高中生源大战中制胜的法宝。现行的教师评估机制以及全员聘任制的逐步实施,更使得教师头上如悬了一柄达摩克利斯剑——某些学校甚至提出“末位淘汰制”,而所谓“末位”当然是指学生的考分了。您想,在这种“危机意识”控制下,急功近利、立竿见影地抓课堂、抓分数方为明智之举,谁还愿意吃力不讨好地去关注与辅导学生的课外阅读呢?另外,中学老师工作负担一般都比较重,老师即便有心也无暇无力做这方面的工作,也是一个原因。 记者 :在许多学校,阅读实际上成了学生没有要求、教师没有压力的个人行为。除了追求升学率的达摩克利斯剑以外,还有更隐性的原因吗?为什么大量的教师对孩子们“时髦的”课外阅读持冷漠态度? 吴 :除此之外,恐怕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我把它表述为“代际之间的文化隔阂与文化冲突”。尽管我对当下的校园文化景观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这份“排行榜”仍然使我震撼,它清楚地传达出这样一个信息:大众文化、媒体文化、消费文化对校园的全面渗透与占领已是不争的事实,我们完全没有理由将其视为边缘文化而不屑一顾或者熟视无睹了,而据我所知,这恰好是许多老师所持有的态度。在精英文化的阅读中,由于经典的深度模式无疑使教师享有绝对的话语霸权,学生对文本的理解很大程度上依赖教师的权威阐释,教师的在场常常是不可或缺的;大众文化的阅读却全然两样,通俗读物的“快餐化”甚至“傻瓜化”,正在于消除审美距离,扫平阅读障碍,学生无须诉求教师的阐释与指导。另外,经典著作虽也汗牛充栋,却是被历史“定格”的,而大众文化具有趋时性易变性,其生命周期往往很短,昨日红极一时,今天可能已成过眼烟云,有几个教师会像孩子那样去追逐潮流呢。 记者 :阅读的快餐化使学生不再需要教师的指手划脚,长此以往,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对中学生的精神成长会有哪些负面影响? 吴 :教师对学生阅读指导长时期的缺席,势必使学生阅读处于一种放任的、自发的状态。我们固然生活在一个价值多元,社会心态空前宽容的时代,但正如长期食用快餐必定导致营养不良一样,大众文化的负面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 当阅读的目的不再是叩问和解惑而单纯是为了娱乐和消遣,当灵智的追求让位于感官的刺激时,阅读便日益退化为一种消费方式。最能说明问题的是这份“排行榜”中漫画书多达6种,占27.3%,“读图”(已非文字阅读)的读者全为女生,其方式是从书屋租借,因为看完即还比买书合算,一次性消费的特点体现得淋漓尽致,而“读图”对诗性体验的拆解,明显比上世纪80年代末女生的琼瑶热又进了一步。以“生产快乐”为标榜的原则不断颠覆、解构着我们珍视的传统价值,长此以往,必然会影响到年青一代文化心理的正常发育,导致其精神世界的平面化,产生平庸的生活趣味与价值取向,也就不足为怪了。 记者 :很多中学生在阅读中确实有偏爱轻松、肤浅,回避严肃、深刻的倾向,阅读日益从“心灵的呼吸”退化为“一次性的消费行为”。这的确令人担忧。怎样才能找到改变这种局面的有效的办法?解决问题的关键是什么? 吴 :笼统地讲,恐怕只有当中国的考试评价方式发生了制度性的变革时,这一状况才有望得到根本的改观。最近读到著名学者冯天瑜先生回忆学生时代读书的一篇文章,谈到上个世纪50年代中学教育尚无沉重的课业负担,课余得以自由徜徉书海的情况,“与应试无涉,没有被功利心所污染,唯一的驱动力是兴趣、好奇”,作为过来人、亲切之感油然而生。冯先生力图摆脱此后读书的异化状态,复归少年读书的本真情态,更令我感慨良多,如今多数学生的阅读,以及我们能够给予他们的有限指导,都何尝不是一种异化的状态呢?当然我们也不能坐等明天,客观地说,新课标的制定,给学生的阅读与教师的指导开拓了较此前不可比拟的广阔空间,问题是理念的更新与具体的落实,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记者 :如果“缺席”比例高达90%以上的话,为数不多的坚守着阅读指导责任的教师又该如何疏解“缺招”的困惑?在您看来,实现既提高素质又能应对考试的“双赢”是可能的吗? 吴 :从逻辑上说,倘若“缺席”达到100%,余下的“缺招”等话题便无从谈起了。幸亏情况并非如此。实际上,只要是为人师者,对不健康读物的警惕性都是很高的。出于对下一代健康成长的责任感,不惜充当“文化警察”的角色,对此类图书“格收勿论”。如果所收书籍确系有害读物,一般的处理方法是找学生谈心,向班主任反映甚至向家长通报。正是老师们朴素的良知,在校园构筑了一道“防火墙”,为大众文化在校园的传播划定了一条底线,而有这条底线与没有这条底线是大不一样的。当然,这只能属于阅读指导的最低要求,如果认为做到这一点便已经尽到了教师的责任,显然是远远不够的。遗憾的是实际上不少教师正是这样认为的。 一方面是教师对精英文化的推崇、学生对它的疏离;一方面是学生对大众文化的亲和、教师对它的拒斥。我估计这种代际的文化隔阂与冲突在各个学校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存在,因为这是师生不同的知识背景使然。改变这种现状的症结,在于如何使师生走到一起,我认为矛盾的主要方面在教师这边。首先,为人师者,要能跳出日常繁忙琐碎的常规教学工作,静下心来对当前的文化语境做一些学理层面的认真思考,这一点是十分必要的。要认识到大众文化的勃兴与精英文化的衰落是一种世界性的潮流,有其历史的与逻辑的必然性,从而对贬低、否定大众文化的精英主义倾向作出痛苦的诀别。其次,对于伴随社会转型期而出现的崭新的文化格局要有足够的关注,对于它提出的一系列挑战要敢于面对和回应。 进行有品位的阅读指导,实现既提高素质又能应对考试的“双赢”,理论上不成问题,至于在实践中如何,则要视具体情况而定。比如有些名校全省招生,学生的素质起点就很高,因而在校期间,既博览群书又能考得高分,是一种良性循环。但大部分学校恐怕还难以兼顾。现实情况常是,一些阅读与写作均出类拔萃的人,遑伦其他学科,就连语文也难考到高分。我对学生的调查显示,小学初中读书最多,上高中后锐减,这是因为小学初中升学压力较小,教改空间较大;高一、高二读书较多,高三则无暇顾及,这就很能说明问题。 记者 :不少教师对待阅读指导可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甚至有“失语”的无奈。您有什么阅读指导的好招数吗? 吴 :我的招数谈不上好,主要还是一些理性的思考吧。 我一直强调阅读指导得以展开的前提是取得与下一代的对话权。从某些方面来说,人类知识的传递的确出现了如某些未来学家所预言的“后喻文化”的特点,即年长者要向年轻人学习了。在“流行”与“时尚”方面,这一点便很明显。在对学生的阅读需求,阅读现状,阅读热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千万不可居高临下,指手划脚,这只能进一步拉大师生之间的距离。而深入学生,躬身下问,读一些学生中阅读面最广的书籍,是取得话语权的第一步。 其次不妨大胆拿来,从畅销书切入,审慎地、有选择性地将这些书籍纳入到课程资源开发之中,师生共同解剖一两只“麻雀”,鉴别、判断、分析、阐释,对大众文化时尚读物有一个从感性到理性的全面认识。 在此基础上方可考虑落实新课标“关于课外阅读的建议”及相关的推荐书目,因为它毕竟是国家意识形态和教育理念的集中反映。大众文化为精英文化提供了比较价值,可以将畅销书与经典著作互为参照系,从生成机制、文化特征、文本内涵、读者反应等各个层面比较二者的巨大反差,最终达到用人文精神引导学生,消解大众文化负面影响的目的。 记者 :新课标对阅读的地位和作用提出了新的要求,给教师开展阅读指导展示了新的理念和更大的空间,您认为怎样才能抓住这个契机,寻找改变“三缺”状态的突破口? 吴 :当前基础教育改革日益深入的标志之一,就是参与者课程意识的觉醒与课程观念的建立。新课标的制定固然给学生的阅读与教师的指导开拓了广阔的空间,但是以教师为中心以传授知识为主旨的旧课程体系年深日久,有着巨大的历史惯性,只有当教师用清晰准确的术语确定先验的课程概念,以及教师作为知者将先验的知识呈现并传递给学生的教学概念松动、崩溃了,只有当世俗化的流行文化对现代文化民主空间的开拓、对经典与权威文化权力的否定为新教学理念的确立找到一个突破口,只有当阅读的实施呈现为一个动态的过程、学生的阅读活动呈现为百花齐放的状态时,教师作为组织者的位置才能确立,教师“平等中的首席”(first among equals)的身份才能凸显出来。 吴平安,1969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1970年赴军垦农场锻炼,1972年分配到湖北省郧县一中任教,1980年考入新疆大学俄罗斯文学研究生,1982年因病肄业,在山区默默耕耘30年,2001年调回武汉,现为武汉市洪山高级中学教师,语文教研组长,校刊主编,武汉市中语会理事,湖北省特级教师,发表有美学论文,教研论文,以及中短篇小说,散文等约5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