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清华八年的正规教育,对梁实秋一生来说实在是受益无穷。作为林语堂的学生,梁实秋身上也具备着老师那样不羁的性格,他阅读面很广,读书方式也是中西合璧式的。在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他广泛阅读了西洋文学作品和代表五四时代精神的众多刊物,而对学校指定的必读书目往往不屑一顾,在别人每晚挤图书馆用功的时候,却总是逍遥自得地看新出版的文艺作品。广泛自由的阅读渐渐活跃了他的思想,他气质中保守尚旧的一面也逐渐消退,变得崇尚激扬情感。
梁实秋的散文讲究精化内敛。特别是回忆过往的长篇散文,如《清华八年》等等,文虽长,写得又是当年的生活琐事,却毫无拖沓散漫之感。不仅恬淡自然,而且另有况味,是散文中的佳作。
我自民国四年进清华学校读书,民国十二年毕业,整整八年的功夫在清华园里度过.人的一生没有几个八年,何况是正在宝贵的青春?四十多年前的事,现在回想已经有些模糊,如梦如烟,但是较为突出的印象则尚未磨灭.有人说,人在喜欢开始回忆的时候便是开始老的时候.我现在开始回忆了.
民国四年,我十四岁,在北平新鲜胡同京师公立第三小学毕业,我的父亲接受朋友的劝告要我投考清华学校.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因为这个学校远在郊外,我是一个古老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有独自在街头上闯荡过,这时候要捆绑起铺盖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住,不是一件平常的事,,而且在这个学校经过八年之后便要漂洋过海离乡背井到新大陆去负芨求学,更是难以设想的事.所以父亲这一决定下来,母亲急得直哭.
清华学校在那时尚不大引人注目.学校的创立乃是由于美国退还庚子赔款半数指定用于教育用途,意思是好的,但是带着深刻的国耻的意味.所以这学校的学制特殊,事实上是留美预备学校,不由教育部管理,校长有外交部派.每年招生的名额,按照各省分担的庚子赔款的比例分配.我原籍浙江杭县,本应到杭州去应试,往返太费事,而且我家寄居北平很久,也可以算是北平的人家,为了取得法定的根据起见,我父亲特赴京兆大兴县署办理户籍手续,得到准许备案,我才到天津(当时直隶省会)省长公署报名.我的籍贯从此确为京兆大兴县,即北平.
那一年直隶省分配的名额为五名,报名应试的大概是三十几个人,初试结果取十名,复试再遴选五名,复试有省长朱家宝亲自主持,此公素来喜欢事必躬亲,不愿假手他人,居恒有一个图章,文曰:“官要自作”.我获得初试入选的通知以后就到天津去谒见省长.十四岁的孩子几会到过官署?大门口的站班的衙役一声吆喝,吓我一大跳,只见门内左右站着几个穿宽袍大褂的衙役垂手肃立,有人出来点名.静静的等了一刻钟,一位面圆圆的老者微笑着踱了出来,从容不迫的抽起水烟袋,逐个的盘问我们几句话,无非是姓甚,名谁,几岁,什么属性之类的淡话.然后我们围桌而坐,各有毛笔纸张放在前面,写一片作文,题目是“孝第为人之本”.这个题目我好象从前作过,于是不加思索援笔立就,总之是一些陈词滥调.
过后不久榜发,榜上有名的除我之外有吴卓,安绍芸,梅贻宝,及一位未及入学即行病逝的应某.考取学校总是幸运的事,虽然那时候我自己以及一班人并不怎样珍视这样的一个机会就是这样我和清华结下了八年的缘分。
八月末,北平已是初秋天气,我带着铺盖到清华去报到,出家门时母亲直哭,我心里也很难过。我以后读英诗人Cowper的传记时之特别同情他,即是因为我自己深切体验到一个幼小的心灵在离开父母出外读书时的那种滋味--说是“第二次断奶”实在不为过。第一次断奶,固然痛苦,但那是在孩提时代,尚不懂事,没有人能回忆自己断奶是的懊恼,第二次断奶就不然了,从父母身边把自己扯开,在心里需要一点儿气力,而且少不了一阵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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