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教育

　　1960年，《中国青年报》发表了一篇题为《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的通讯，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通讯报道了那年春节，山西平陆县61名民工因急性食物中毒而生命垂危，但在卫生部门、各级政府、军队和群众的大力救护下，全部转危为安的事迹，歌颂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这则感人的通讯曾一度选入中学课本，也使这个地处黄河拐弯处的山区小县蜚声全国。

　　但就在这个位于中条山南麓，“沟下流水塬上干，平陆不平沟三千”的地方，从县城向西穿过近50公里的高原沟壑区，却有一片难得的沃土——洪池乡岳村。路两旁成片的果园，村里株株粗大的枣树都昭示着这个地方有别于他村的富裕。但谁都想不到这个村竟背着几十万元的债务，连村里小学队办教师（村里自己聘请的有别于公办、民办教师的临时教员）的工资都发不出，要靠学校硬性要求小学中的在校学生集资给教师发工资。学校此举引起了很多村民的强烈不满，以至于举报电话打到了包括地方政府、各级媒体在内的许多机关单位。
　　
　　村支书：这是暂时的，不是永久的。 
　　
　　据了解，岳村小学由学前班至五年级共设8个年级8个班，现有学生300多人，教师13人，其中公办教师7人，队办教师6人。按规定，公办教师工资由县里统一发放，队办教师工资则由村里发放。但由于村里经费紧张，队办教师们的工资已拖欠三年之久难以兑现，经村委会开党员会、干部会、群众代表会研究后决定，每个在校学生每年缴纳40元钱用于这些教师的工资发放。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队办教师三年没发工资了。总不能让人家白教吧！去年有一个教得相当好的幼儿教员，就因发不出工资而到邻镇一个学校去了，好教师纷纷走了。1998年我自己拿出3000元给教师付工资，但我不能年年垫付下去，这也不是长远的办法。”该村村长兼书记任爱都一脸无奈地对记者说。

　　据任书记介绍，岳村小学8个班级，一个班将近40个孩子，一个班两个老师，8个年级就需要十多个人。公办教员根本不够，只能靠队办教员来弥补。“队办教员的工资只能是我们来支付，可我们村里实在是没有钱！”

　　当记者问起村里的收入情况时，任书记只是一个劲地叹气：“村里一没有工业，二没有厂房，经济来源就靠承包出去的青竹、芦苇、红枣三样。这几年，状况十分不好，竹子也不出了，芦苇因为不值钱，河滩都开荒种地了。一亩地30元的承包费，村民以各种理由拒绝上交，钱老是收不上来。红枣的承包费虽然一年是1万多，但小队分一半，大队分一半（树是大队的，地是小队的），到集体的账上也没有多少了。对于乡统筹款村民们也是有的缴，有的不缴，收缴非常困难，所以村里的提留款今年一分钱也没有收。一年村里仅收入一万多元，光6个队办教师的工资每年将近8000元，村里支付不了。”

　　“再说并不是收入的少，支出的就少。”说到这儿，他苦笑了起来。

　　任书记告诉记者，这几年村里工程特别多，1990年集资建了小学，每人摊16元钱，出四个义务工，加上外面的少量集资，又贷款8万，花25万建起了学校。这在今天他连想都不敢想。村里打的三眼深井花去50万，这是村里每人收40元集来的款子，有的村民还以不受益为由没有出钱。乡里统筹规划铺柏油路时，岳村缴了17万多，队里出一半农民负担一半，每个村民收了50元，又从信用社贷了6万。地里搞灌溉设施，把塑料管埋在地下，各小队又贷了几万。据他说，因搞的工程多，村里贷款已近20万，村里的财政入不敷出，确实非常困难。说到学校，他更是大皱眉头：

　　“每年我最头痛的就是学校这一块，每年没有1.5万元下不了场。上级部门今天检查，明天验收，今天普三（大、中、小学前班）、明天普九。今天查图书室，明天查仪器室，这些都需要钱。”据他说，搞普九硬件建设时，以学校李校长名义贷的6000元款子现在还欠着。

　　任书记又介绍说，村集体负担的学校电费每月就得200度，一年将近3000元；办公费一年1000元，所有教师的期末奖金，如果考好了得1000元，考不好也得500元。校内做中午饭的老师一月工资45元，一年就500多元，连煤球就得1000元，加起来总共6000多元。学校的这些开支，除村民负担一些外，村里还得出5000多元，再加上每年2000多元的取暖费，一年村委会的负担要超过7000元。

　　“还有学生的‘六一’儿童节，”他接着说，300多名学生每年到乡里表演，至少需要600多元的花销，老师吃饭还得200元。教师节时要搞纪念，乡里要开会表彰，怎么也少不了“一把掌”（500元）。

　　在任书记的账上，还有许多“说不出名堂的”花销：村里订阅的各种报刊每年就4000多元，一到九月份，各部门都来了，再加上应付其它差使……任书记说自己干了这么多年，村委会里没有人领过工资，“你说我哪还有其他钱发这些队办教师的工资呢？”

　　“关于收取学生的钱支付队办教师工资这件事，村里原本不是每年收40元，而是想每年收30元，按300个学生算，是9000元，基本能解决队办教师工资问题。之所以现在分两次收了40元，是因为拖欠教师工资的时间太长了，等拖欠的工资解决了，就每年按30元收。在高音喇叭上我也说，这是暂时的，不是永久的。等以后集体经济好转，就不再向学生收钱了。”

　　他恼火地说：“全县由学生负担教师工资的地方很多，我们乡里就还有个学校，队办教师工资是由学生负担的。他们因为学生少，一个学生每年要收60元，但没人反映这个问题。”

　　最后，任书记肯定地认为：“我们村有人举报，这是针对我个人的，是想让我下台！”
　　
　　村民：村里完全负担得起！
　　
　　当记者在村里向村民了解情况时，却听到了完全不同的说法。

　　村民认为，他们不是没有能力承受这每年40元钱。如果说村里真的付不起队办教师的工资，每个娃出50元都可以。“但集体经济不发达，欠了那么多外债，使队办教师的工资发不出来，关键是干部有问题。”

　　在采访中，记者了解到，1993年为了发展集体经济，村里从每个社员那里收回了二分地，承包给社员，并承诺不再向其他村民收乡统筹和村提留。连枣树都收回了，承包给了外人。但结果是集体经济没有发展起来，承包费也没收回来，任书记说的已经停收的乡统筹、村提留实际上该怎么收还怎么收，而且，比去年还多加了2元，变成了18元。而邻镇常乐收10元，张村仅收5元。

　　一位村民掰着手指给记者算了一道算术题，这道题中的数字跟任书记先前向记者提供的不一样：

　　“打井每人收了100元，铺路每人收100元，建校每人收50元，到冬天每个学生还收8元钱的煤火取暖费，我们全村1800人，300个学生，村里该收入多少？”

　　“而且村民集资打的深井村民使用也收钱。灌溉时卖水给社员是一个小时22元。除去抽水人员的工资及电费，村里一个小时至少可以获利7元。可现在村里却大概有五十万左右的外债。钱都到哪儿去了？”很多村民对此很困惑。

　　更令村民想不通的是，以前村里有私立幼儿园，每年收费120元。而小学的学前班是160元，再加上40元的工资是每年收200元，所以大家都愿意把孩子送到私立幼儿园。但后来“上头”规定，在私立幼儿园上学的，不能升入村里的小学一年级，最后，私立幼儿园因没有生源被迫关闭了。“我们感觉还是私立的更好一些，可为什么就不能升村里小学一年级呢？”很多人对此事忿忿不平。

　　“而且乡政府收缴的教育费附加，去年是16元，今年成了18元，其中就包括用于发放民办教师工资的费用。”又一位村民说，“但我们村没有一个民办教师，每年向乡政府交的这几万元发给谁了呢？”

　　据说，在收这部分钱的时候，一些教师还采取了让家长难以接受的方式，比如让孩子放学后晚走一段时间，使学生早上六点钟到校，到九点钟才能吃早饭。

　　或是把学生叫到办公室做思想工作，让孩子回家里要钱。一位村民觉得“老师就是教学的，怎能再担当向学生收费为自己发工资的角色呢？”他还听说另一个村的小学“人家就不折腾学生，学生可缴可不缴”。
  
　　校长：我知道不对，但还得为下一代着想啊！　　
　　
　　记者找了三个地方，才找到岳村小学的李校长，她正在参加乡里为期10天的培训。起初李校长不愿接受采访：“我又不比其他学校校长的工资高，偏偏竟遇着这样的事。”她说并不是只有岳村小学存在这种情况，“别处收的可能还多，但没人反映”。她坦诚地告诉记者，她已经6年没从村里领办公费了，就是这20元钱，如果让村里去收也根本收不上来：“现在村里干部和村民间隔阂很大，只好让老师去收。”

　　说到这儿，她特别为难地告诉记者：“您也看到了，我们村并不是个穷村，但外债50多万。要听村民说村里的事，你就是三天三夜也听不完。我就是本村人，我能说什么呢？”“我知道向学生收钱是不对的，但也只能是苦口婆心地跟村民解释。没有工资教师人心不稳，我们还得为下一代着想啊！”　　

　　县教委：我们也没办法！
　　
　　按照《义务教育法》的规定，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只负担书本费和少量杂费。然而对于岳村小学让学生交钱为老师发工资一事，平陆县教育局一位姓刘的副局长显得特别无奈。

   “我们县是运城地区仅存的一个国家一级贫困县。你看我这个办公条件，屋面铺着油毡，还用砖头压着。连电话、水电等办公经费都短缺，怎么办？全县的收入就是这个状况，没法解决。”

　　当谈到为何不用公办教师代替队办教师时，有关负责人也是一筹莫展。

　　“教委可以派公办教师，但没人给发工资，我县的大中专毕业生已经两年没分配了。都是先派过去，由学校里发100到150元的生活费先上班。因为工资发不出来，公办教师都不愿去，下面只能招一些队办教师。

　　“国家规定2000年以前把民办教师全部转正，我们县三四百个民办教师已经全部转为公办教师了，但直到现在，他们的工资还是兑现不了，甚至连以前国家补贴民办教师的那一部分钱也没有了。有什么办法呢？”

　　教委另一个办公人员介绍说，平陆县今年8年制义务教育改为9年制，但实际上根本就没法改，“增加一个年级，多一部分教师，多建一部分校舍，哪儿去找钱？”

　　刘局长还无奈地告诉记者，因为平陆县穷，这几年大学毕业生都不回平陆了，都是直接提着档案去了黄河对岸的三门峡，“仅一河之隔，住在家里，在对岸上班，骑着摩托车10分钟不用就到了，特别方便。工资还能及时发放！”

　　后记
　　
　　从村干部到村民，从校长到教育局长，都各执一端有自己的说法，我们无法判断孰是孰非，但我们惟一能够肯定的是，工资短缺造成的教师人心不稳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教学的质量。在教育经费短缺的情况下，村里本可以与村民商量一个度过难关的权宜之计，但是，村里干群之间的隔阂却使本来就不好念的经变得更加难念了。难道真要等到“集体经济”好转的时候，再把这种状况扭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