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少年时起就景仰赵元任先生。
那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个少年,我迷过阿丽思,也幻想过钻进耗子洞(不是阿丽思钻的兔子洞)去游玩。那时我不理会作者译者是谁,但是这书的文字真的把我迷住了,觉得很亲切,很 好玩,不像那时流行的大人国小人国许多童话故事书那样的干巴巴,只有故事没有文采。长大了,想学“国语”,就拿《国语留声片课本》当老师,可我没有学好,直到如今垂垂老矣,讲的还是“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广东人说官话”那种“国语”。后来我迷上音乐,学弹琴,学唱歌,搞合唱团,迷上元任先生的音乐朋友萧友梅介绍的贝多芬 《欢乐颂》的同时,也迷上了《教我如何不想他》——字音和乐音 (也就是《新诗歌集》序中说的“字音跟乐调的关系”)配合得那么 好,那么密切,语词跟音符好像天生揉合在一块儿,这样的境界,在我以后的音乐实践中,即在译歌配词的实践中,一直引为最高的准则。30年代初,我跟那个时期的许多“救亡青年”一样,卷进了同救亡运动密切结合的拉丁化新文字运动,为着制订方言拉丁化方案,狂热的我不得不去学习和研究语音学,其中得益最多的就是那本《比较语音学概要》(商务印书馆1930年版),我就是从那本书学会国际音标和学习一般语音学的,直到今天,我还依稀记得元任先生写的序文介绍 作者译者那种幽默语言。当然,我们更仔细地研究过他首创的国语罗马字,精读过他捍卫拼音系统的一些论文;觉得很多理论问题他说得 比我们深入比我们清楚,但是——现在想起来真可笑!——那时候啊,我们这些左倾青年,学问很少,却目空一切;尤其受到了瞿秋白讽 国语罗马字是所谓的“肉麻字”的影响,是带着否定的主观武断来接 近这种文字改革试验的。元任先生倡导统一的“国语”(普通话),而我们则倾倒于制作大大小小地区的方言拉丁化方案(例如我自己就 是广东话拉丁化方案的制作者之一);于是拉丁化派跟国罗派猛烈开火,而不知道大家都在进行文字改革的试验。元任先生当时对此事的 评价是“无聊”,真是一语中的!
赵元任,赵元任,在我青少年时代,到处都是赵元任的影子,可我从来没有见过赵元任。
40年代初,抗日战争越打越大,也越残酷,生活也越来越困难,连正常的学校几乎都难办下去了,拉丁化新文字运动的热潮只能降温 了。皖南事变后,我的师友叶籁士——即为文字改革奋斗终生的叶籁 士,奉命从重庆撤退到敌后根据地;他临走前,托人把他珍藏的瞿秋 白的北方话写法拉丁化方案某一次手稿,连同那时刚刚印出的高本汉《中国音韵学研究》送给我——这又是文字改革和赵元任!谁知在日 寇飞机1943年1月5日的滥炸中,我的住处全部夷为平地,那珍贵的手 稿和那本珍贵的大书,通通化为灰烬。
1949年中华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之后,文字改革的任 务提到了共和国现代化建设的议事日程。我虽然对此大感兴趣,但是 我不得不从事其他工作,只能给文字改革这伟大事业敲敲边鼓。此时,好像我离开先生很远很远了。谁知十年浩劫(1966-1976)中,“四 人帮”借故发动一场绝灭文化、毁灭语文词典的大战(1974),即对 《现代汉语词典》的“大批判”。在大张挞伐里我首当其冲,一夜之间就陷入重围,只因为我曾向出版机关推荐这部词典。不知是祸是福,我在一片喧嚣中倒闲起来了,我有时间扎进语言和语言学的海洋—— 我托海外的亲人给我带来一批语言学著作(那时在这苍茫大地上,书 可是稀有“静”物呀!),其中一本是《语言问题》。又是赵元任!我又碰到这位赵元任!《语言问题》这部书,给我打开了语言学的新 天地,诱惑我重新鼓起勇气去钻研我30年代醉心过的语言学,并且引导我日后去接触信息科学。此时,直到此时,我还没有见过从少年时 代起仿佛注视着我走路的老师赵元任!
元任先生1973年回国,我是知道的,因为某外事机关一位领导给我捎来一部英文著作,说是作者回国探亲交给他的,但我当时没有“资格”跟元任先生会面,只在我的一本语言学笔记中留下此书的摘 录。意想不到的是,当元任先生最后一次回国(1981)时,我却有机 会同先生晤谈,因为当时已雨过天晴了。那年5月下旬,我约请先生和 他的家人以及语言学界几个学者在仿膳欢叙。那天到会的有王力、吕叔湘、朱德熙、李荣诸公(记得王力先生一进门便必恭必敬地向元任 先生行弟子礼,而王力先生那时已年逾八旬了。)——如今王朱两位 已先后随元任先生去了——那天午间的叙会不会再有了,但是那一天 却是很愉快的,上下古今,无话不说,也无话不可说。时隔十有六年, 所谈内容已不大记得了;只有先生西装左上方的外袋插着一排四管荧 光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默想这四管色笔象征着这位老学者是如何 随时随地用功啊。
席间还谈到重印《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事——事前胡乔木同志 接见他时,已同他谈过,说此书可以而且应当由商务印书馆重新出版。 他很高兴,说可以把他已译好同一作者的《镜中世界》合在一起印行, 他说回去再看一下就定稿——可惜的是,翌年(1982)他来不及亲自 再加校订润色便辞世了。这本力作是在先生辞世后六年(1988)后才印出的,可惜先生已看不到了。
那么,这位现代中国语言学大师是从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什么机遇“切入”语言学领域的呢?
我可以毫不迟疑地说,他是从文字改革的理论与实践这样一个鲜为人论述的斜面“切入”语言学的海洋的。尽管他幽默地告诉女儿说, 研究语言学是为了“好玩儿”,但是“好玩儿”的背后藏着很多深意, 世界上很多大科学家研究某种现象和理论时,他们自己常常以为是为 了好玩。元任先生小时候练习说切口和反切口,是为了好玩;他擅长的“说倒话”,并且常常在公众面前表演“说倒话”,也是为了“好玩”!……
“好玩”意味着有趣味,有兴趣,有意思。他说的“好玩”可以 用《最后五分钟(国语罗马字对话戏戏谱)》的序文里的几句话来做 注脚。他说,他翻译这个戏,他用国语罗马字写出剧本,基于三种 “兴趣”——三重“好玩”。第一种兴趣是对国语罗马字的兴趣,即宣传(国语罗马字)的兴趣;第二是对中国语调的兴趣,即研究学术 的兴趣;最后一种是对于话剧的兴趣,那就是艺术的兴趣,如果引用一下他阐述的“艺术的兴趣”,就更可以明白“好玩”一词蕴藏的涵 义了。他写道:
我对于艺术的兴趣仿佛是男人对女人的爱,热就热到火苗儿的程 度。可是热度减了的时候儿,好像就是离开了伊也能过似的,回头又想念伊起来,可是又觉得没有伊,我的生活全没有光彩似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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