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判让他成为公众人物,其实正像他说的,他的本业是教师。
44岁的孙葆洁是正教授,但走在清华园,他说自己大气都不敢出。
“你看看这里多少大师”,他指了指绕着操场跑步的长者。
1986年,孙葆洁进入清华大学体育教研室,1990年开始带校足球队训练。20年,这支队伍获得过若干次北京市大学生联赛冠军,“产生”了40多个博士,由于诸多队员毕业后留学美国,这支球队也被称为“留美预备队"。细数着自己一个个进入普林斯顿等名校的队员,孙葆洁兴奋难抑。
球队每周一、二、四、五训练,周末比赛,孙葆洁执法职业联赛时,队长或学校的其他老师带队参赛。“有孙老师站在场边,我们底气会更足一些,但是联赛一开始,他周末太忙了。”队长陈旭说。1988年出生的陈旭曾经在大连预备队踢球,体育测试合格外加500多分的高考成绩让他顺利进入清华。
“看来今天很多同学都很忙,没能按时参加训练。”4:30,清华西大操场,孙葆洁站在队员围成的圈里环视了一周。背着双手,孙葆洁没了执法时的严厉,国字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许多。“学生非常有意思,我喜欢足球,但我的能力做不了队员,也做不了专业队的教练,我就想把我的足球经验传授给这些孩子。”
1983年出生的王凡是博士生,考上清华后,给孙葆洁写了封信,表示不要求打比赛,但是希望能跟着队伍训练。开学后,孙葆洁特意找到王凡,邀请他参加了校队。
“孙老师是个严谨的人,但同时也很有激情。前几天下雨,挺冷的,孙老师喊了一声‘小伙子们,加油’,然后和我们一起在雨里踢。比赛完了,他又说了一句:‘今天你们所做的会感动小队员’,—下子我就觉得热血沸腾,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站在场边看大孩子踢球的情景。”
王凡这边说着话,孙葆洁在不远处一个人颠着球,满脸的笑意。但也就只有和学生们在一起时,才能体会到孙葆洁的这一面。更多时候,他的表情就如网上流传的那些执法、领奖的照片一样,只有较真的严肃和距离感。
其实,清华并不是孙葆洁毕业时的首选。1977年高考恢复,孙葆洁1982年考入北京体育大学。那届北体足球专业全国只招了11个学生,毕业时个个都抢手,当时孙葆洁并没想留在北京。“考大学是为了改变生活,但毕业了就想回山西工作,想吃我妈做的面”。但因为父亲的坚持,孙葆洁留在了清华。
孙葆洁的父母是天津人,后来到了山西榆次,姐弟几人,他的学历最低。大姐孙葆丽是北京体育大学博士生导师,弟弟孙葆刚是北京体育大学博士,现在中国乒乓球协会任职。“可能自己从小就没有过太高的追求,不求上进,再加上没有时间,所以从没有考研的想法。”孙葆洁打趣说。
孙葆洁走路的速度像正常人在跑。“除了看新闻,我几乎没有时间看电视,没有时间做个人的事情,也没什么调剂,弦上得太紧了。”七点跑完步,孙葆洁蹬上平时带孩子的二六自行车,赶回家吃饭。
这套清华教师宿舍区56平米的小两居,孙葆洁已住了9年,为了多放东西,卧室客厅摆满了盛杂物的收纳箱,地上堆放着孩子的玩具和几大包方便面。除了奥运会时新买的电视,所有家具、家电都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样式。厨房橱柜的抽屉已经掉了门板,两口小锅摆在灶台上。“我喜欢吃面,我妻子不爱吃。”孙葆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清华教授,如此待遇?“我从没想去争什么,从来没有。我觉得我吃的好、穿的好、住的好,对物质,我没那么多讲究。”孙葆洁坐在了小板凳上。“以前是一室一厅,后来因为得‘金哨’分了两室一厅,清华马上就要给我们老师解决住房问题了,我的住宿条件也会得到改善,还愤怒,我能做什么?这就是置人于死地。当时宋卫平派人到北京,还有记者跟着,让我出份证明,证明我没拿钱。我本来走投无路,想出这份证据,但是清华大学法学院的黄老师说绝对不能写,只有公安机关有这个权力让我写保证书。我不是罪犯,没偷没抢,我居然要给你写一份我没拿的证据,我觉得自己当时太善良太愚蠢!”孙葆洁边说边用手指用力敲着桌子。
“有些东西是融在骨子里,一辈子不会变。你泼别人脏水我不管,但千万不要泼在我一个人民教师的身上。这种脏水不是我自己来承担,家人也要背负。”孙葆洁怒目圆睁,很吓人的
样子。“说实话,我曾想过不做裁判了。一个人,突然有人和你说,你偷东西了,抢劫了,你还想去做吗?更何况我是一个辛辛苦苦,连老命都拼上了的人!”
在陆俊“进去”后,媒体又把这件未了之事翻了出来。“我希望能赶快弄明白,不是有人说有录像吗?赶快去举报!没有查不清楚的,一进公安局,大灯一照,什么都能查清楚!”也许是愤怒至极,孙葆洁突然摇头笑了起来。
还有一次,是1999年在青岛,更让他莫名其妙。
那一次是去执法甲A,赛后,晚上12点,他的房间突然闯进四五个彪形大汉,一言不发摁住他一顿狂殴。这些人一哄而散后,他光着脚一直追到大厅,但没抓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他当即报了案,来了警察和中国足协的官员,但至今一直没有调查结果。最近的反黑风暴,多少可以解释当时的一切。青岛是赌球的重灾区。
“坚持真理到后面是要得罪人的,但我觉得,在工作上,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都认了,其实一度我几乎面临这种危险。但是天有报应,现在不是已经开始了吗?”
孙葆洁笑的时候,眉心会不由自主地皱成疙瘩,抬头纹也愈发的深。‘很多人说我坚强,什么大风大浪都能挺过来。以前遇到问题可以和父亲念叨—下,如今父亲瘫痪了,只能自己一个人扛着。”不让家人卷入工作,是孙葆洁的原则。“裁判本是我的业余爱好,但现在它为什么要影响我的生活?想不通。”
其实在圈子里,他已算是“裁判”的标准样本。“让别人接受需要过程,这是个千锤百炼的过程。什么样的苦都要去吃,什么样的困难都要去遭受。我最大的快乐是,在这个行业里,那么多人尊敬你,所有的球队,所有的比赛都给了我公平的环境,从我第一声哨响,到我最后一声哨结束。”孙葆洁宣誓般的遣词造句,听起来已经没有了最初的不适。
44岁,还有最后几个月,孙葆洁就将到达裁判退休年龄。20年的裁判生涯,他没有保留纪念品的习惯,但是家里的抽屉,一直藏着两样东西,不是中超的金哨奖杯,而是两张复印纸。一张:是2001年《法制日报》关于《孙葆洁效应》的评论,另外一张是南朝鲜大使馆发来的感谢函。
“我不是在乎荣誉,只要是工作,我都会竭尽全力。我不要求你说我多好,只要公正客观就好,我不是为了别人说我好去做什么。去活着。我这么苛刻地要求自己,甚至越来越苛刻,只求一份公正。”孙葆洁认认真真把两张纸叠起放回原处,那是一种极端孤独的人紧抓着唯一安慰的表情。
“保留这个只是一种安慰,这么多年在裁判圈子里很孤独,这种孤独是一种走向极端的孤独。双方请你来主持公道,但是一群乌七八糟的人,却借这个得到很多东西,可悲可耻!”
孙葆洁再次敲击着桌面。旧木头发出咚咚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