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并快乐着,我就是这种感觉,这种快乐是常人不理解的”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白雪公主和7个小矮人。这是多么美妙的巧合呀!我希望,有那么一天,我和我的7个孩子能坐在一起聊天,或是欢乐地唱着歌,跳着舞,就像白雪公主和7个小矮人一样的亲密。我不知道是否能梦想成真,但我愿为实现这美妙的梦而努力。”
这是去年刚刚走出大学校门,志愿到一所培智学校当老师的林萍,对她未来的7个学生进行家访后的憧憬。
开学了,林萍面对的是7个弱智孩子:尿裤子的,上课脱鞋脱袜子的,吃饭不会咀嚼的,把大头针塞嘴里的,吃了一小截蜡笔的,把所有同学的水杯和毛巾从窗户扔楼下的,还有个孩子竟趁人不备从学校逃跑了,幸被一出租车司机送到附近的居委会……林萍被吓坏了,晚上回家连饭都不肯吃,急得她妈妈直给校长打电话。
当我在北京市东城培智中心学校小一班,看到林萍的“7个孩子”时,着实吓了一跳。教室里,3个患自闭症的男孩各显其能,一个手舞足蹈,一个痴痴地笑,一个又哭又闹;讲台后面缩着个精神障碍的女孩,正喋喋不休地自语;班上最高的那个多动症男孩在墙角不厌其烦地把水龙头拧开,关上,再拧开,再关上;那因语言障碍智商测试为0的女孩软沓沓地歪在椅子上,呆呆地发愣;这个班的班长是个瘦小的男孩,长着先天愚特有的“国际脸”,此刻正躺在地下耍赖。
据林萍介绍,这7个孩子的年龄6至8岁,平均智商是35,班长智商最高,为54。除了班长有点儿心眼儿,会撒谎,知道自私,把同学的东西据为己有外,其余6个孩子对私有物都漠不关心。
21岁的林萍毕业于北京青年政治学院法律系,本来是让她留校的,但她想“挑战自我”,自愿到培智学校当了老师。
林萍说:“我是我们系独一份儿当老师的。对我的选择,同学、老师甚至家长都不理解,但我觉得很快乐。”
“和弱智孩子在一起你也快乐吗?”
“痛并快乐着,我就是这种感觉,这种快乐是常人不理解的。”
林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画,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送给亲爱的森老师”。孩子弱智,林森不分,林萍却很得意:“这就是他们给我的快乐。从他们那儿,我知道了什么叫天真无邪。”
看我一脸疑惑,林萍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那天给小一班上课,我在黑板上画了7个苹果,对应着写上7个孩子的名字,刚说‘今天学7,黑板上有7个苹果,你们每人有一个。’先天愚的毛毛马上问‘那林老师的苹果呢?’我顿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你说弱智真的是什么都不懂吗?”
林萍的快乐还来自学生家长的尊重:“那不是那种好像见了圣人似地仰慕,而是来自内心的尊重。他们为孩子已经千辛万苦,见了老师,从眼神都能看出那种期望。你说我该怎么去面对他们?只有良心。我不能向家长们承诺什么,但我能保证和他们一样,真心去爱孩子。”
我在林萍的“家访随笔”中看到一段话:“如今,我已经见过我的7个孩子,接触了7个不同的家庭,我的心情却着实地沉重起来。如果有人问我家访以后的感觉,我会说‘害怕’,真的很害怕,这是一种知道了一些东西后,不知怎么去做才真正对孩子有益的害怕。”
“你现在还害怕吗?”我问林萍。
她点点头,“我的压力很大很大,校长说我们是‘三栖’,既是教师,又是医生和母亲,可我什么都没做过,尤其母亲,那感觉我是很难体会的。我总称他们‘我们的孩子’,尽量想往母亲身上靠。”林萍笑得很爽。
“每个孩子都像一面镜子,规范着我们的行为和人品,这种约束比上级的红头文件还管用。”
我是早晨上课前在小一班教室里见到校长王冬霞的。她正教语言障碍的果果和爸爸说再见。旁边有个刚被送来的弱智孩子不停地流鼻涕,他爸爸用纸巾使劲擦,王校长慈爱地说“轻点儿”。又过来个自闭症孩子,拽着王校长的衣服亲昵地把脸贴上去蹭,王校长的袖子上沾着口水,但她却对我说:“都说自闭症孩子对人冷漠缺乏感情,其实每个孩子的感情世界都是一块绿洲。”
54岁的王校长已在教育领域干了30多年,当过中小学老师、教育局干部,1984年开始接触特殊教育,到东城培智学校当校长已经11年了。王校长说:“前20年搞普通教育,教书育人停留在表面,后10多年接触了特殊教育,才真正懂得什么是教育。其实真正的教育就是一种爱。特殊教育就特殊在这里的每个孩子都是一个特殊的病人,有特殊的需要,你要了解每个孩子的病理、致残原因、身心状况。你面对的是一群弱智的孩子,爱,只有从内心去爱,你才能执著,才能耐心,才能教育。”
王校长向我介绍了学校的情况,90个学生中,70%都是中度以上(智商范围30 70)的脑瘫、癫痫、先天愚、自闭症、精神障碍、语言障碍等弱智孩子。她带我到几个班看了看,有个班在上劳技课,老师正教几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认识锤子、改锥、钳子等工具。有个班在上数学课,黑板上写着:5是钩钩5,6是大肚6,7是拐杖7,8是雪人8。
“这是幼儿园小班的水平。”王校长说,“我们的目标很低,知识点甚至比幼儿园还低。小班七八岁的孩子得拿着卡片让他认图形、颜色,几乎是婴儿的水平,但他能认识,老师就高兴,跟自己的孩子考上大学似的。林萍有一天特别兴奋地告诉我,‘我们班孩子都能坐那儿自己吃饭了。’
“我们学校的老师绝大多数是志愿者,如果没有爱心不可能来这儿。有的老师从师范毕业刚来时,不知道是特殊教育的学校,来了后一看到这些弱智孩子,脸上的表情都变了,有的哭着就跑了。也难怪,人们常说,教师是园丁,收获是桃李满天下。而我们是在板结的土地上耕耘,撒下的种子不一定能开花。和普通学校的老师比,我们的付出和回报是不成比例的。”
说起感受,王校长说:“和弱智孩子相处10多年,他们真的非常可爱:首先是纯真,他们是透明的,不掺一点儿杂质,绝不会虚伪、做作。和他们比,我们真是自愧不如。有一次上模拟购物课,准备了一些水果模型,让老师当顾客去买,可他们就是不卖,说这是假的。”王校长笑了,“你看他们多可爱。只要和这些孩子在一起,你就会实实在在,不弄虚作假,不搭花架子。有时候上级来检查,有的老师提出先模拟演练一下,我说不行,一定要原版原样儿,否则对不起这些孩子。每个孩子都像一面镜子,规范着我们的行为和人品,这种约束比上级的红头文件还管用。有时我就想,现在上面总说反腐倡廉,对干部进行教育,我觉得在这教育背后隐藏着一种悲哀,如果让这些人到我们这儿来工作一段时间,他们的心灵可能会净化许多。”
“职业是干活儿挣钱,事业就不同了,得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问东城培智学校的弱智孩子们,谁是学校最厉害、最害怕、最喜欢的老师?他们一定会异口同声地回答:徐老师。徐老师叫徐敦萍,长得漂亮,有好听的声音,现在是林萍的“师傅”。
课间休息时,我在办公室和徐老师聊天,有个大男孩推门进来,满脸憨笑着,粗声粗气地说:“徐老师,我想你了。”然后指着小一班的课程表问:“我想回这个班上课行吗?”徐老师说:“你已经是4班的了,不能再回小一班了。”男孩悻悻地走了,徐老师告诉我,这男孩14岁了,是学校收的第一个自闭症孩子。
“我尿裤子了,徐老师。”小一班那个精神障碍的女孩跑进来哭着说。“哎呀,课间忘带格格上厕所了。”徐老师赶紧给那女孩换裤子。
这时,自闭症的豆豆走进来,一言不发地冲徐老师伸出手。“豆豆的手泛红了,要发脾气了,他想吃饼干了。”徐老师边说边打开抽屉,那里有她给孩子们买的低糖饼干。
徐老师原是文工团演员,唱民歌的。后来在外地的师范学校当音乐老师,调到培智学校是因为想来北京和丈夫、女儿团聚。
到培智学校第一天的见闻,徐老师还记忆犹新:“看到先天愚的孩子长得挺可怕,我心里特别扭,觉得和他们没什么可交流的。一听他们打鼓、打镲就烦了,简直是噪音。头一次值班,带他们上厕所,感到特别脏,恶心得我一个星期都没怎么吃饭。我当时心里极端不平衡,过去我教学生弹钢琴、唱歌,大学中学、文艺团体、军队、国外都有我的学生,真是桃李满天下。现在我要教这些弱智孩子吃饭、穿衣、说话、拉屎撒尿,有个女孩每逢来月经就挥动着卫生巾在教室里嚷‘我要上厕所啦’……”
徐老师心直口快地说:“要不是王校长领着,我决不会付出这么多。从她身上,我看到了职业和事业的距离,职业是干活儿挣钱,事业就不同了,得有自己的想法,要达到一种目的,不能愧对这些孩子。我要让这些弱智孩子从心理和生理上接受一个人给他们的关爱,尽管他们不会表达感谢老师,但他们能自己吃饭,学会了穿衣服,做力所能及的事,我就感到欣慰了。”
“你从他们身上得到了什么?”
“首先是孩子们的信任。班上的孩子会问我:‘徐老师,我们能管你叫妈妈吗?’一个先天愚的女孩知道我病了,看见我就哭着说‘徐老师,你可别死了。’她还不断给我写信,错别字一大堆,每天都祝我生日快乐。我教了6年的一个弱智孩子参加工作了,买了手机第一个电话就打给我,告诉我,他送货摔了1箱24瓶盐水瓶,经理要扣他600块钱,问我怎么办。还有个在烧鹅仔当洗碗工的孩子,有天晚上给我打电话,说‘徐老师,我想你了。我摔了一跤。’说着说着就哭了。他妈妈接着告诉我,他干活时抬着装满碗的筐滑倒了,摔在厨房的案板底下,身上沾了一身油泥,但把碗保住了。”
徐老师的抽屉里保存着许多毕业孩子的信,我看了一个叫孙迪的先天愚、语障的孩子写的信。徐老师:
您好!在本校我学会了本领,还学会了知识和文化,老师我好想您!
亲爱的校园,我在新的一年学会了给老师写信。过了(的)很快乐。请您放心,我会道古(照顾)自己的!
老师带着等等(整整)七年了,老师辛苦了,请老师回信。
孙迪的信里还夹着两张邮票,大概是怕老师不回信。徐老师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漂亮的日记本,“有个弱智孩子听说妈妈第二天办事要路过我们学校,要求带她来,说想看徐老师。当天晚上她跟家里要了20块钱,到超市买了这个本。第二天来了后满校园找我,从10班一直找到1班,说‘徐老师我来看你来了,送你一日记本。’当时我特激动,这孩子已经毕业两年了,她来看我,说明她对我印象很深,要不然一般傻孩子不会这样。”徐老师感慨地说,“孩子们需要关爱,给了他们总是有回报的。这就是回报。”
徐老师这些年积累了很多特殊教育的教学经验,为了告诉别人怎么教这些孩子,她写了不少论文,也获了不少奖,她写的论文“右脑潜能形象思维”,在教育界颇有影响。徐老师说:“这些成就感都是弱智孩子们给我的。”
不过,徐老师发现,自从她把职业当事业后,一些人就把她也当成傻子了。“有的朋友对我说,你怎么和傻孩子呆一块儿还那么高兴呀,你弱智了吧?现在我根本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人家问我教什么,我会理直气壮地说:弱智、傻子。我当演员时的同事走穴挣钱,买房买车,我心安理得。你说,人家是不是觉得我有病呀?”她很开心地笑着,声音银铃似的。
“因为有了这个孩子,把我心里的爱和无私全部释放出来了”
本以为跟弱智孩子的家长提孩子的事,无异于揭别人伤疤,是很残酷的。没想到乐乐的爸爸却坦诚地笑着对我说:“这孩子使我整个变了个人。”
乐乐两岁半以前和正常的孩子一样,会爬会走,会叫爸爸、妈妈,会不跑调儿地唱整首的《东方红》,而且很少哭闹。但随后家人就逐渐发现他的与众不同,他漠视一切,对亲人很冷淡,整天就像“入静”似的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爸爸拿玩具冲锋枪顶在他耳朵上,对“哒哒哒”的声音他竟无动于衷。他对玩具不感兴趣,但能拿一张纸乐此不疲地摇晃半天。他暴躁多动,每天晚上哄他睡觉起码得用5个钟头……面对越活越回去的乐乐,父母带他去医院检查,经专家确诊为自闭症。
“当时自闭症在我们脑子里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词,觉得乐乐可能就是胆小、不合群,不是大毛病,我们并没为他的病过分紧张,只是带着他四处求医,希望能早日治好。”说起漫长的求医过程,这位爸爸至今心有余悸,“为治病我们背着、抱着他折腾了一年,光北京的医院就去了15家,他受的那份儿罪惨不忍睹,在一家伤残儿医院治疗了100天,每天他的头上要扎17根针,背上扎20根针,还要扎静脉、按摩,一天下来全家都累得精疲力尽。医生开了很多补药,几百块钱一瓶的药,一个疗程就吃20瓶。我还去学了好几种气功,想帮他治疗。治了一年,他的病情反而越来越重。”
后来,乐乐的爸爸在《中国青年报》上,看到介绍中国第一家专门训练自闭症儿童的机构———北京星星雨教育研究所,就给他报了名。到那儿后才知道,自闭症在医学上被称为不治之症,只能靠针对性的训练帮助患者克服障碍并发挥其最大潜能。
“那是我一生中心情最晦暗的一段时间,难道我们一辈子都要伴随着这个可怜的病孩子吗?我强打精神,在他4岁时带他去‘星星雨’参加训练。这是个长期而艰苦的过程,家长必须成为一个教师。”
乐乐的爸爸曾经在博物馆工作了近10年,八十年代末“下海”,事业颇有成就。但因带孩子四处求医,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事业。4年前,他带乐乐在“星星雨”培训期间,看到组织者一心一意帮助家长,对孩子没有歧视,感受那个空间人和人的关系是平等的,对那儿产生了感情。当时那里没有男老师,所长偶尔提出请他帮忙,他欣然同意了,一直干到今天。
“这孩子改变了我的一切,包括职业、性格和人品。”乐乐的爸爸坦言,“说句实话,我到‘星星雨’工作是有点儿私心的,因为有这孩子,使我特别想了解国内外最新的有关自闭症的信息和训练方法,好帮助孩子。另外,我还想,如果我们不在了,孩子还可以在这地方生存。
“我以前脾气急,为人处事简单粗暴,有了这么个孩子是最练性子的,成天围着他转,带他治病、培训,把我的棱角呀,坏脾气呀都磨没了,做事也能按步就班了。因为有了这个孩子,把我心里的爱和无私全部释放出来了。要没这孩子,现在我绝对不会那么无私,那么乐于助人。我在‘星星雨’工作的几年中,要面对几百个家庭,几百个病孩子,不管这些家长有什么需要,我会百分之一百二十地帮助他们。咱们别说自闭症,就是我在街上看见老弱病残需要帮助,也会马上去帮。这真是这孩子让我改变的,要在以前我会漠视这些事,他使我有了向上的念头。
“过去我自尊心特强,死爱面子,对孩子的病难以启齿。后来我想明白了,有这么个孩子,你就得把自尊心从怀里掏出来搁地下当泡儿踩,才能面对这个社会。如顾及脸面,他很难在社会上生存,比如他在大马路上突然会把裤子扒了尿尿;进了超市他喜欢的东西拿起就跑;在公共汽车上哭闹,逮着个人就坐人身上了。出现这问题我就必须得告诉人家这孩子有病,必须给人家赔礼道歉。现在对亲戚朋友街坊邻居我们不回避孩子的病,要让大家理解,我们的孩子随时都会出现问题。”
乐乐的爸爸告诉我,过去他总拿乐乐和正常孩子比,越比越失落,现在想开了,不比了。“说句大实话吧,这孩子是最无辜的,我们把他带到世上来,论责任应该是我们的责任,所以没有理由怪他。对孩子的未来我们基本不考虑,以前也想给他攒钱,但后来想想灰心了,他不会花呀!我们要做的就是配合学校老师,训练他最需要解决的生活自理。”
“我失去了挺多,但没什么遗憾的,因为我现在的一切都是滔滔给我的”
“我很佩服滔滔的‘小姐姐’,面对一个令父母都无奈的孤独症孩子,她却无怨无悔地照顾了7年。她还风雨无阻地带滔滔参加各种训练班,而且甘愿在校外默默地等待着,滔滔的每一次训练作业她都细心地保存在一个个袋子中。那是怎样一种无私的爱心呀!滔滔是不幸的,但是遇到了这样的‘小姐姐’他却是幸运的。我从滔滔依赖的眼神中,知道了‘小姐姐’对他的重要。”
这是我在林萍的“家访随笔”中看到的。其实,我第一次去学校就注意到了滔滔身边的小姐姐,她正在操场上被不肯做操的滔滔纠缠。小姐姐叫小丽,15岁初中没毕业就从河北农村来到北京,到1岁的滔滔家当小保姆。
“来北京前,我从没给人看过孩子,没想到第一个就是孤独症。滔滔小时候身体软得站不稳,不断地流口水,下巴都是红的,不会吃东西,我也听不懂他说什么,他一天要尿湿十多条裤子,大便干燥,每天晚上得等他睡1个半钟头后,我把着他才能拉出来……唉呀,管他不光是体力上的累,脑子也很累,他一哭,你要不停地猜他想干什么,比下地干一天农活儿还累。”小丽笑笑,“我想,这可能是老天给我的惩罚吧。”
如今小丽已经22岁了。我问她:“你照顾了滔滔7年,和同龄人相比,你不觉得失去了很多了吗?”
“没想过。有时我回家和过去的同学聊天,她们谈论的都是明天去哪买件衣服,看什么电影,假期上哪玩儿。而我说的是孩子缺钙吃什么好,孩子穿什么衣服好。嫂子说我‘你知道你现在成什么了,你就是个家庭妇女。’”说到这儿,小丽忽然委屈地哭起来,她掏出纸巾边擦眼泪边抽泣着说,“说实在的,说没想过其实也想过,我也打过退堂鼓。几年前我带滔滔在山东临沂训练时,每天都要给他洗尿湿的十多条裤子,冬天的水多凉呀!那时我还失眠,一天只睡两小时,实在受不了啦。当时我老在心里说,坚持一下吧,再坚持一下吧。这事儿我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
小丽不哭了,坦然地注视着我:“我失去了挺多,但没什么遗憾的,因为我现在的一切都是滔滔给我的。”
“他会给你什么呢?”我大惑不解。
“他使我有了第二个家,我和他家人相处得非常好,我已认他父母当干爹干妈了。他们也拿我当女儿对待,我看电视时咳嗽几声,干爹马上拿药让我吃。每天晚上我睡觉前,干妈都嘱咐我盖好被子。有一次我带滔滔去景山玩儿,他的头摔破了,到医院缝了几针,他父母没指责我,但我吓得哇哇大哭,一夜没睡,他们还安慰我。我和干爹干妈的感情有时胜过我父母。
“他给了我自信,刚来他家时我是个15岁的农村孩子,懂什么呀?过去在农村时,家里来了客人我恨不得躲门缝里,见生人说话特紧张。现在我能自信地和任何人打交道,可以抬起头来看人了。我单独3次带他去山东的儿童孤独症治疗中心训练,一去就几个月,柴米油盐都靠我撑着。我在外面接触了很多人,学会了人际交流,还交了个知心朋友,她是天津的,也照顾个孤独症孩子,我们很聊得来,我现在见了她,离100米都会跑过去拥抱她,人这辈子有个知心朋友不容易。以前我接受不了人家叫我小保姆,觉得比人低一等,现在我认为服务行业也是工作,不比别人矮,谁说什么我都不在乎了。
“他还让我懂得了人的真情,有时候我真的拿他当自己的孩子,我不允许任何人说他不好,为这跟我父母都吵过。有一次我带滔滔回家,他把我爸的摩托车推倒了,后备箱摔破了,我爸说了句‘这孩子怎么回事?’我两天没理我爸。后来我爸跟我道歉,说‘我错了。’滔滔睡觉喜欢安静,他睡觉时我就把爸妈轰出去,等他睡着了才让他们看电视。我照顾滔滔,完全出于感情,他什么都不会表达,我也不需要回报。好多人夸过我,我认为做为一个有良心的人,都会像我这么做,因为他比健康孩子需要更多的爱。”
小丽告诉我,她经常想,如果滔滔有一天忽然会对她说“姐姐,我以前都是装的,从今天起我就是正常孩子了”,那多好!
“这孩子改变了我的人生观。现在我一心想把自己贡献给社会,老想去做义工”
“多多是我的7个孩子中惟一一个残缺家庭中的孩子,虽不幸没有父爱,和妈妈也不住在一起,但他的姥爷却是个极慈爱的老人,是家里教育他的主力军。家访时,多多姥爷的一句话深深地触动了我,‘我想和多多换一下,如果有可能。’他的话使我感受到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深情,听了后泪水偷偷地在我的眼眶中打转儿。”
我是从林萍的“家访随笔”中知道多多姥爷的。想和这位老人谈谈,我一早就在校门口等他,远远地看见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牵着多多的手顶着寒风走来了,一进校门,他就让多多问值勤的老师和看门的爷爷好,多多只会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提起多多的病,老人深深叹了口气:“嗨,他6岁前是正常的孩子,很聪明,我对他充满了希望,教他背《三字经》和唐诗,他背得很快,会背几十首唐诗呢。两年前他得了重感冒,忽然休克了,脖子往上挺。
到医院后,昏迷不醒,住院后医生给他作了穿刺,诊断为病毒性脑炎。他出院回家吃了医生开的药,就浑身抽搐。我就带着他四处求医。
儿科研究所的专家说,那家医院开的药不对,换了一种药。中医院中医说,西医开的药刺激神经,给开了一堆有蝎子、蜈蚣的中药,吃了没见效。又扎针灸,一扎就是几十针,他都被扎得有点儿呆傻了。最后去了家精神病院,医生说,属于智力问题。又带他去测试智商,医生问他什么都不回答,就把他的智商定为0。这孩子到底是什么病,至今还是个谜。”
多多的姥爷68岁了,退休前从事外贸工作,在多个国家工作了十多年。他本来计划着回国退休后和老伴每年出去旅游两趟,然后在家安度晚年。可自从多多因父母离异和两位老人共同生活后,他们就永无宁日了。
好不容易盼到多多上了培智学校,但他开学头一天就闯祸,先是满操场跑,老师逮不住他,只好给姥爷打电话求援。接着他又把同学的不锈钢水杯扔楼下摔坏了,姥爷刚东奔西跑地买了水杯赔人家,他把学校录音机的磁带弄坏了,姥爷赶紧找人来修。
“嗨,管他真是很累很麻烦,他毁了家里不少东西,座钟、音响都被他捅坏了,现在东西都不敢放低处。他离不开人,只要他在屋里玩儿,我就得搬把椅子坐门口看报纸。带他出去玩儿更累,他玩儿我也得玩儿,他跑我也得跑。带他去香山,我想在半山坡上歇会儿,他不干,只好跟他上山。凡是有小孩的地方不敢让他去,有一次他差点儿把一个小孩从滑梯上推下去。每天接送他得去学校四趟,中午也得接他回家,怕他影响同学睡觉。”姥爷说,“他把我的整个生活都打乱了,我看书时,他忽然有事儿就看不下去了;想写东西,他一捣乱就没心思了。我和中学同学几十年没见面,本想今年9月到庐山聚会,可我怕老伴一人管不了他,就没去成。”
麻烦归麻烦,但老人还是很念多多的好:“跟这孩子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有了很大变化,以前,我总想退休后在家安安静静地读读书,写写东西,现在我一心想把自己贡献给社会,老想出去做义工。”
老人告诉我,他看报上动员去内蒙古义务植树,就想去报名,但听说一去得半个月,有多多缠着没去成。后来他在一份内部小报上看到现代文学馆要招义工,就去了。
“是老舍的儿子舒乙接待我的,他问我喜欢读书吗?我说从年轻时就喜欢,我还听过令尊讲演呢,所以很想来做义工。他问我喜欢做什么工作?我说可以值班。他说不缺值班的人,问我会不会编书目,遗憾的是我不会电脑。没做成文学馆的义工,我不甘心,又去多多的学校,要求看大门或者打扫卫生,校领导说我这想法挺好,但学校不缺人。”
老人不甘心地说:“下礼拜我中午就不接多多了,我得继续找招义工的地儿……”
采访这几位整天围着弱智孩子转的人,我的初衷只是想写几个为智障儿童“付出”的人,可结束采访时,却看到这些历经千辛万苦的人,最终却都说“得到”了许多———被这些孩子改变了,升华了自身的道德境界。
这个发现令我震惊:道德升华的路径,竟是“给予”和“付出”!
(文中孩子的名字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