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风
1929年,我报考清华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那年外语系招收差不多40个名额。等到正式上课前三天,我才接到通知我已被录取了,可以到学校报到。所有系新生的英语课,都编在一个班里上。但我因是备取生(备取生有十名),报到比较晚,班里已无空位子,便被插在别的大一英语班,因而开始时我接触的本系同学不多。但我却幸运地遇到一位很渊博的英语教师,美国的詹孟生(R.D.Jameson)教授,使我受益匪浅。
我第一次碰见钱钟书是在冯友兰先生的逻辑学课上,印象很深,一直到现在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们那时上课在旧大楼,教室里都是扶手椅,没有课桌。我进了教室,看见大约第五六排有空位子,就走到靠右手的一个椅子上坐下来。后来又进来一位同学,和我一样也穿着蓝布大褂,他走到我这边,坐到我右手旁的空座位上。我不知道他是谁。
冯先生河南口音很浓,讲课时口吃特重,所以记他的笔记很不容易。比如,他讲到亚里士多德时,总是“亚、亚、亚里士多德……”坐在我右手的这位同学忽然从我手里拿过我的笔记本,就刷刷地写开了。我当时有些不高兴,心想这个人怎么这样不懂礼貌呢?可是当时也不便说什么。冯先生讲完课后这位邻座就把笔记本给了我。下课后他走他的,我走我的,出了教室,我也未向他道谢。我看了笔记本才发现他不但记下了冯友兰先生讲的亚里士多德,还把冯先生讲课中的引语、英文书上的原文全都写了下来,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当天下午有人来找我同宿舍的许振德,来客就是在我笔记本上写笔记的那位同学。老许介绍说,他叫钱钟书,他俩在同一个英语班上。我和钟书就是这样认识的。
钱钟书看见我书桌上的书就翻开了。他看见《国学概论》一书(钱穆著),前边有钟书父亲钱老先生写的序,就说:“序是我写的,只是用了我父亲的名字。”后来他又看见了别的书,其中有爱尔兰作家乔治·穆尔写的《一个青年的自白》。他很惊讶地问:“你看这本书吗?”我说:“以前看过郁达夫介绍这本书,所以来到清华后就到图书馆借了出来。”这样,我俩就聊了起来,这就是我与钱钟书友谊的开始。也就是这时候,我知道钟书很崇拜约翰生。后来几十年我虽未见他提及这位伟大的作家,但晚年他很喜欢看各种字典,也许与他崇拜约翰生有关。
我们两人是同年出生,生日也很相近。但他的博学多才与勤奋都是我望尘莫及的。
那年入学时,清华大兴土木。除扩建图书馆之外,还建化学馆、生物馆,到处都在盖房子。同时又在新盖一栋学生楼,叫新大楼,寒假快完时,大楼基本竣工了。
一年级第二学期春季始业后,我们搬到了新宿舍,新大楼是U字形的,中间有廊子。我第一次住进条件这么好的装有暖气的宿舍,觉得很幸运。我们是两个人一间屋子,屋内除每人各一张床以外,还各有一张桌子,两屉一柜,另外还有一个大衣柜,两扇柜门,一人一个,各人有一把钥匙。我是住在一层朝阳的房间,与从山西一同考入清华的中学同学康维清分到一室,宿舍后边即为饭厅。钟书住在二层楼的左翼一侧的宿舍。他的同乡曹觐虞住在我房间对面的宿舍,他常到楼下来到我对面房间找同乡,所以也就常来我宿舍,因为我这儿离食堂最近,所以钟书常来和我一块儿去食堂吃饭。
我的书桌上老是放着许多书和笔墨。钟书来了以后喜欢乱转乱翻书,看到我这儿有鲁迅著的《小说旧闻钞》,他就提笔在封面上用篆字写了书名,又在扉页上用正楷写了书名。这时我发现他的书法很有功力。
他以后就常来我宿舍,经常随便拿起书来就看。吃饭时叫我一块儿去食堂,饭后我们一块儿去校园散步。我的室友老康,每逢礼拜六都进城去会女朋友,钟书就把被子抱过来与我抵足而眠,我俩常常是彻夜长谈。
钟书放假回老家探亲返校后,带来了苏州糖果,无锡有名的古老肉(排骨肉),同时还带来他父亲钱老伯赠送我的一本书——《韩愈志》,我也很礼貌地写信感谢钱老伯。此后,钱老伯还陆续给我寄过几本书。
钟书这个人性格很是孩子气。常常写个小纸条差工友给我送下来,有时塞进门缝里,内容多为戏谑性的,我也并不跟他较真儿。
后来,我宿舍对面房间的一位同学搬走,钟书就搬下来与他的老乡同学同一宿舍住下来。经常能听到他与这位老乡同学吵嘴,他吵完后又嘻嘻哈哈的,这位同学很宽容,并不跟他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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